半梦半醒中,鸿业看见一面光亮的铜镜流经大河,劈开一条宽缝,水从缝中涌出来,缓慢聚起大浪,木桃变得柔软光滑,和水融在一起,陷入泥沙堆积的湿土深处,把现在拽入过去,又把未来拽回来,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分离……
叙:所有死去
你要写这条河?写河就是写人,人和河一样,后浪推前浪,死去的人迅速被活人接替,不知道死与死之间有什么。可能只是幻境,上帝约释迦牟尼对弈,捻花暗笑,万物自有来路,虚处来,虚处去,阔大无涯,一片空茫。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不过历程,前走一步,后走一步,总是虚妄。
我是在姥姥走后认识到这一点的,她活了一百零六岁。
这是她的故事,这也是无数壶口儿女的故事。
那一年三月,山桃花漫山遍野,黄河冰岸消融,水量很大,我骑自行车回娘家,被大河水声激昂,蹬得很欢。等回家,姥姥坐在老槐树下向我招手,说你回来啦?我说回来了,你做啥呢?
她说我能做啥,等死呢。她张开没牙的嘴,口腔和眼窝黑洞洞,有点吓人。打我记事起姥姥就这个样子,长年四季穿黑蓝粗布偏襟袄,宽腰裤,腿被布带裹得细细的,露一双小脚。她并不做饭,却总系着腰布,走路时眼睛瞄地下,看到有用的就兜回家。
有一次我们趁家里没大人,把罐头瓶里的东西倒在炕上,扣子、玻璃弹珠、硬币、滚珠、钢笔尖,就这些破东西,有啥珍贵的呢。二姐一口咬定她把钱和好吃的藏起来了,说她见过城里的姨,人家的房子有两层,你在上面放个屁,下面都能闻到臭。姨和姨夫亲口说的,每个月都给姥姥寄钱寄东西,乡里的邮递员骑个绿车子,可不只是送信。我们又掀开被面褥枕巾,细细摸,除了棉花瘪谷,啥也没摸见。宽三尺五,长五尺六,炕尾这床被褥就是她的地盘,她还能把钱藏到哪儿去。后来我们都嫁了,姥姥颤巍巍给我们添喜,手上握着一块钱,跟她一样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