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种文字的独断之下,谁要提到当时无谓折腾之外还有真实的社会矛盾,谁要提到当时不公和歧视所引起的造反是造反的一部分,谁要提到激进行为动机中还有合理与不合理的相对区别,就是为红卫兵辩护,就是为罪恶的历史辩护,就是可耻的“不忏悔”。公共舆论已经准备好了太多的理论、逻辑、修辞来伏击这种异端,直到任何人都怯于开口,直到任何人都得用公共化文字来修剪记忆,让不顺嘴的某些个人故事彻底湮灭,以求得思想安全。这正像“文革”的文字专制之下,任何人都怯于回忆和言说某个资本家或者地主的善良,或者某个“走资派”身上可敬可喜的品质。即便这些个人印象是真实的,即便这些个人印象并不要求取消他人的另一些个人印象,但仍是革命的大忌,不为公共舆论所容。当时文艺作品的公式化和千人一面,就是这样闹起来的。
这样,记忆中的有些实象合法而有些实象不合法了,有些故事可说而有些故事不可说了。对于有些人来说,以文字清洗实象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责任,在革命中标举着,在对革命的反思中也在标举着。一个历史事件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包括一种激进甚至荒谬的思潮如何获得社会基础和大众参与的深层原因,一种社会结构和文化谱系综合性的隐疾所在,都在这种单向度的清洗中消失。文化革命仅仅被理解成一段坏人斗好人的历史,一出偶然的道德悲剧。